所有不把角色事业当事业的都是角色黑

遥远的桥(完)

和基友 @鸭绿江上划水鸭 有次聊天聊起兵痞子和音乐家的故事,然后脑洞收不住了,于是有了这篇文……但是事实证明我写不了兵痞子= =

warnings:非国设,角色死亡警告,二战背景请勿代入,不洗白

讲述的是作者后妈,拆了一对小情侣的故事

时间线可能有点混乱,所有插叙或倒叙都采用引用格式,最后附了时间表

文章有引用,还保留了中二时期喜欢的矫情文风大段长句,捂脸


以上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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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11月


这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城挡不了汹涌而过的风,当你抹去吹到脸上的瓦砾,痛楚仿佛像是被扯下来一层皮。现在是1942年的11月,一个多月的巷战后德国第六集团军终于推到伏尔加河沿岸,斯大林格勒已经被吃下百分之八十。


死寂的空城让士兵能得到苟延残喘的休息时间。

赫尔佐踢了踢街边厚重的雪,面目惨白的苏兵滚了几圈落在两人面前。这没什么,等到春天雪化了,街两旁的尸体都会暴露在阳光下。


“嘿基尔你在干什么?”

“摸烟。”


一小盒火柴在这座空城里都是奢侈品,遑论其他。



“以前也不觉得柏林天气有多暖,现在真是怀念。”二人躲在一栋危楼后面避风,赫尔佐颤颤巍巍地点上烟,长吸了一口,“给。”

基尔伯特接过他手上的火苗,倚靠在摇摇欲坠的墙体后面没有动作。



这个人白发红眸,初见时很容易让旁的联想到白化病三字,不能长见阳光;然而在第六军的那几个月,赫尔佐深知肉搏枪战,他眼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佼佼者。

“基尔,你是哪个长官的儿子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吗?”

“什么?”

“你知道的,你总是和我们不太一样,比如我们可都不懂昨天那枪射程多少对吧?还有前天你用树叶吹的那首曲子,布里说他以前听他隔壁那个钢琴家弹过好像叫拉赫玛尼诺夫……”

“得了吧赫茨,要是让真的钢琴家听到你夸我音乐细胞好,他会哭的。”

“不不,基尔,我是说,呃,你干嘛来当士兵,还是国防军陆军的士兵,你要知道就算是充军也没多少人乐意来送死的前线。”

那个白发的人歪了歪头,哑笑了声不再看赫尔佐,等到赫尔佐放弃听到答案,准备转身回营时听见后面冰冷的声音。

他震惊地回过头。



“1933年的时候,我还在军校。”基尔伯特并没有点上那根叼在嘴里的烟,他只是看着那簇风中摇曳的火苗,“5月10号,我遇见的柏林最热的一天。”

“那天我身边的人刚从维也纳乘了一晚上的火车,外套上还带着清晨的水汽,我好不容易说服他从音乐学院逃课出来。”

“我带着他参观柏林大学,我们在学校的楼上都可以感觉到那股热浪,干燥得要烧掉一层皮,好像从地狱里来的。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广场上的学生,但是我知道他内心在恐惧。原本打算晚上请他到歌剧院听听瓦格纳,在他面前吹嘘一下德国音乐,可惜暴动直接选在了柏林歌剧院门口。”

“在旁边看那些青年把书扔进去的时候,他弯腰捡了几本被落下的,是弗洛伊德茨威格他们,还有杰克伦敦托马斯曼。旁边有德国人注意到他了,我只好把他拉走,犹太人的处境从33年那个人上台后就每况愈下了。”

“我把他带到了家里,我弟弟那时候刚刚小学毕业。他躺在我身边问我,‘自中世纪以后你还见过类似的事情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赫尔佐在知道基尔伯特曾被逮捕后花了3秒做出了决定,这也使他成为基尔伯特在军营里唯一的朋友。正式向东线突进后,那个人总会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杀最多的人,走最正确的方向,但他从不会得到表彰。


“集中营里的囚犯能出来参军已经够好了。”



赫尔佐耸耸肩,拍拍基尔伯特的肩膀:“也就我能听听你这个前囚犯的牢骚了,走吧基尔天要黑了。”

基尔伯特掸了掸烟头,用力过猛整支烟掉进雪水里,“真倒霉。”



当一棵树被砍掉了主干,它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当一个人被摧残之后,往往总是选择春风和煦的萌芽期,好像依旧能发现新希望般把支离破碎的生命片段重新赋予活力。然而这些根部枝条虽然茂盛多汁,但永远长不成一棵真正的树。



“这风太冷了,苏联佬都是怎么活的?”傍晚时候气温下降的愈快,赫尔佐擤了擤鼻子,“野蛮人的家里从来不置一台钢琴,不然我们还可以劈了当柴烧。嘿基尔,你知道东省森林那边有一家钢琴厂吧?”

“贝森朵夫?”

“对对,贝什么的,基尔你以前真不是音乐家吗?说到哪儿了,我曾经跟着第22师在那边的时候,你知道的东省晚上也很冷,当然没这里冷,第22师的人直接把钢琴拖了出来,我们晚上就围着那台焚烧的琴取暖。”



钢琴……

钢琴……

基尔伯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从那台笨重的乐器里传来的叮叮咚咚声了。俄罗斯的西风夹杂着往事呼啸而过,他想起勃兰登堡门下流云浮走阴暗的天,想起奥地利郊外明亮的田野旁时常有蒸汽机车掠过;他想起弟弟金黄色的头发,从家里出发时那个孩子才刚满18岁;他还想起他的少年恋人,甚至某个大汗淋漓的夜晚,睡不着的他给他盲弹了一曲。他分明记得这些,可唯独忘了曾经日夜萦绕他耳边从那人指尖流淌的曲子。



“基尔!”


「基尔……」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你走不走啊!”


「你走吧……」


回忆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痛苦地蹲下抱住头,凛冽的空气挤压着他肺里最后一道呼吸,他仿佛看见那人的黑发,黑发……


「我会找人解决证件问题,你把头发染浅了赶紧离开奥地利!」


他本可以离开的……


「基尔——」


他又听见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喊他。


够了够了!


“罗德里赫……”


他张开嘴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罗德里赫——”


一滴水落在雪里,消失在水里。



**


1943年12月


孩子瞧了瞧站在最前面拿着配枪的人转眼猫腰挤进人群里,他在一个缓慢喝汤的人旁边坐了下来,边东张西望边从裤腰带里掏出一样东西。

“埃德尔斯坦先生,给!”

那个一口一口呷着汤的人放下了碗,他接过孩子的手,仔细看看是一块石头。这种石头在毛特豪森采石场十分常见,但是他笑了笑:“白云母石英片,约瑟夫你瞧那个白色亮晶晶的就是云母,找个时间放在太阳底下,它会闪的你心醉。”

“您懂的真多埃德尔斯坦先生,我还从没过这样亮的石头呢嘿嘿。”孩子将石英岩蜷在掌心里,如获至宝,他擦了又擦。

埃德尔斯坦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囚犯长所在的位置。

“这没什么,对了约瑟夫你领过汤了吗?”

“啊还没有!”

孩子站起来,但是只看到队伍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瘪了瘪嘴。

埃德尔斯坦扯了扯约瑟夫的衣角示意他坐下,将刚才放在地上的碗递给了孩子,“喝吧,我今天也不太饿。不过少喝点,汤里放了利尿剂,你知道的。”


约瑟夫并不能说是那间房里最受照顾的人,但是埃德尔斯坦的确总是会第一时间想着他。

埃德尔斯坦,应该说是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但是名字有什么用,他们被关进来,一无所有,手臂上印着屈辱的编码,只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姓后面跟着伯格或是斯坦或是斯基,好吧有些俄国佬虽然不是犹太人,但关到这儿对于集中营的负责人来说也没什么两样。

约瑟夫长到7岁的时候就被重新分配到了罗德里赫所在的房间,乍听之下似乎只有两个人独处,实际房间里的床榻都用木板钉在一起,九十英寸长的尺寸可以塞下10个人,他们不能平躺,只能侧着身子用那比纸还薄的优势来换取一夜安眠。罗德里赫就睡在约瑟夫的隔壁。



“埃德尔斯坦先生,您还见过比这个更亮的东西吗?”约瑟夫嘴里含着汤咕哝。

罗德里赫心里苦笑,那块石头中的云母只算是品相低级的,在几年以前的维也纳,甚至路边随便捡一块都好过这块。

但是约瑟夫从小来到这儿,在这种地方长大,他又见识过什么呢。

他想了想:“我的故乡,哦不,对没错就是这里,盛产水晶,你听名字就知道。曾经有一盏七千块奥地利水晶的吊灯,不不那当然不在我家,它现在在法兰西的特利亚农宫。”他微笑着看到约瑟夫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多想告诉孩子藏在眼眸中的星星比太阳下的水晶还亮。

“那水晶之夜呢,我曾经听安妮阿姨提起过,是说那一晚全部的水晶都供大家参观吗埃德尔斯坦先生?”约瑟夫那一瞬间敢肯定,他看见了罗德里赫往常如冰川冷静的紫罗兰色眼睛里翻涌的暴戾和血性,却又被他很快压回心底。

罗德里赫盯着他,低头沉默良久后,复又开口,”水晶之夜是说……只是说……”


他又想起了那晚满地的碎玻璃。

你还见过比这更璀璨的东西吗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


“德国……德国纳粹党对在德和奥境内的犹太人商店……商店……”


如果说人类眼眸里的星星是最闪耀的存在,那么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玻璃呢?


“烧毁、劫掠。他们走上街头,随意用手中的棍棒榔头砸碎橱窗的玻璃……”


「我们不该选在这一天出来,本大爷还以为他们都去参加啤酒馆政变15周年庆祝活动了!」

「你这个大笨蛋先生。」


“因为破碎的玻璃太多,它们在月光照耀下发光,神似水晶。”


「嘿你们在哪儿干什么?」

「噢该死的,戴好你的帽子跟在我身后罗迪!」


“所以他们称之为水晶之夜。”


「正好经过,长官。我们刚想回去。」


“犹太人的灾难在那一天开始,突如其来。”


「瞧瞧这是谁?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我认得你。」黑色制服上十字徽章闪着凛冽的光芒。


“德国1921年后被迫平均每年赔款50亿马克,这根本无法让日耳曼人承担,但是那一天光玻璃的损失就达600多万马克。事后他们还要求犹太人赔偿10亿。”


「贵人多忘事我理解。好吧让我来提醒你一下,两年前,有人刚入学就揍了他的学长……想起来了吗?」

「本大爷还当是谁,格哈德舒尔茨,你爸爸终于帮你在党卫军里安插了个职位。」


“很多犹太青年深夜被党卫军、盖世太保从家里揪出来,送到达豪、布痕瓦尔德或是萨克森豪森。”


「那么现在,后面的那个犹太猪,就是你当年维护的小情人?」


“不过,战前只是监禁,纳粹党们还没计划对犹太人实施灭绝,大部份人3个月后就被释放。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禁止出境,在华沙,在基辅,还有其他地方,有更大的营房等着他们。”

约瑟夫听得魔怔,“那么,埃德尔斯坦先生。”

罗德里赫仿佛已经能猜出眼前这个孩子接下来要问什么。

“您……是不是那个时候,就被抓了?”



「我以为柏林军事学院的学生会把德意志的所有法律倒背如流,特别是那种尖子生。」

「不用你说本大爷都知道。」

「贝什米特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为长官。」

「……」

「把你身后那个犹太猪交出来吧。」

他躲在基尔伯特背后,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基尔……」

事实上在以前,一般都是他拒绝和恋人亲密的要求,但是今天……松了手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月光从墙上破碎的彩绘玻璃窗照射进来,他眼前人白色的头发像燃烧着的一团火。

基尔伯特直视着面前的党卫军副官,挺了挺胸膛。

「我原本还想大发慈悲不计前嫌地救你一命。」舒尔茨耸了耸肩,「与其送你上军事法庭让家族蒙羞不如我现在就地解决你们俩好。」他的手往腰间挪动。

罗德里赫感觉到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想将衣角攥的更紧,但是基尔伯特已经不动声色握住了他,十指交缠。



“是的,那天我恰好出门,被逮了个正着,我的朋友也因为我淌了这浑水。”罗德里赫浅笑着平静地叙述道,“原本那个军官想将我们就地枪决,但是很幸运,我朋友的前辈正好经过。他救了我们,只是把我们送进了集中营。”

罗德里赫看着约瑟夫被吓到的表情,淡然笑了笑,“这没什么孩子。4年前我初到布痕瓦尔德的时候以为不会再见到蓝天,可你看,我现在还在祖国的土地上,在毛特豪森。”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埃德尔斯坦先生……”

“什么?”


“您的朋友呢?您从来都没有提过您的朋友?”


集中营的夜晚太冷了,他们抓着身上的虱子咬牙打颤,试着早点入睡,像森林里过冬的动物依偎彼此用自己的血来温暖对方;而黑夜将所有吞噬,他的岁月、梦想还有爱情。


“他是日耳曼人,4年前是柏林军事学院的优秀代表。”

“几个月后他被释放,加入前线从列兵做起。”

“我错过了出境的最后机会,战争爆发就被赶去华沙的犹太人居住区。从施图特霍夫集中营辗转来到这儿。他们从42年开春后就不断送来犹太人,波兰那边已经饱和了。”


约瑟夫愣了愣,在其他的问题脱口而出前一只大手突然拍上他的脑袋:“小鬼!该走了,快!”

“好的索尔叔叔!”休息时间只有短短的10分钟,约瑟夫必须赶到采石场的西边,“那么埃德尔斯坦先生,傍晚见!”

“再见约瑟夫。”罗德里赫又笑了笑,向孩子挥手。

他目送着约瑟夫离开,当孩子终于从视线中消失时,敛去了笑容。


“你看基尔。我们的苦难只有10分钟。”



“索尔叔叔,埃德尔斯坦先生的朋友,你听说过吗?”

“朋友?孩子,那可不是他的朋友。”

“可埃德尔斯坦先生说那是他朋友啊,还被他的同族人和我们一起关进这里。”

“不不约瑟夫,你看过罗德胸前的标志吗?”

“你是说黄色大卫星?”

“是的孩子,呃,不止大卫星,你注意到那个粉色倒三角了吗?”

“是的叔叔。”

“那是同性恋的意思。”约瑟夫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那个还算是正常身材的中年男子,“他的朋友就是他的恋人,不然那个日耳曼人还不至于因为晚上在街边游荡就要被送到军事法庭。”



***


1927年2月


“上帝啊你来这儿就是为了那些便宜的啤酒?!你们德国人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基尔伯特的眼睛因为醉酒越发通红,他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穿着紫色大衣的黑发男子:“嘿!你是哪里来的小少爷?”他揪了揪那人塞在整齐衣领下的领结,“本大爷还只在学校组织的博物馆游里看见过这种打扮,嗝——”

他摇摇晃晃凑近眼前人白净的脸,酒气熏得对方后退几步。

“这是什么?你摔跤磕到的吗?”基尔伯特用手指点了点对方嘴角的黑点。

“这是痣,大笨蛋先生。”

基尔伯特皱眉,酒精开始涌上大脑让他行动和意识都慢人一步。哦该死的,他不该喝那么多的,都怪赫尔曼。

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失礼的人;他也不是酒量不好。

然而一切说辞都在他将胃酸和着啤酒全盘托出时显得无力苍白。

他妈的。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冻醒的。1927年的奥地利,冬天连供暖设备都运行不起来。他的同学赫尔曼前几个月告诉他只要穿过德国边境的小城巴特赖兴哈尔,就能用相同的价格在奥地利多喝十立升的啤酒。前天傍晚在确定父母带着年幼的弟弟去瑞士探亲把他单独留在德国看家后,他终于找着机会实施跨越国境的计划。事实上的确,脑仁处蔓延的劈裂感让他相信昨天一定喝了个尽兴,基尔伯特揉了揉一头白发,他记得晚上还遇见了个小少爷。

小少爷?

“我很高兴您没有就这样断气大笨蛋先生。”

他抬起头。床边人立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和毫无保暖用处的马甲,双肩在晨曦薄雾中瑟瑟发抖,好吧也可能是因为怒气;基尔伯特将目光往上移。

哇哦,一张一看就知道不缺男人或女人骚扰的脸。

他将头埋进手里,上帝保佑昨天没人把他当流氓。

“您是想赖账吗先生?昨天后来的旅馆钱,还有我的衣服,您应该知道那是我最近唯一一件能穿出去的大衣。”

“不,本大爷不知道。”酒精似乎还在他的脑袋里作祟。

那位小少爷顿了顿,叹口气:“那么现在您知道了?”

“好吧小少爷!呃,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那么,罗德里赫……”

“埃德尔斯坦。”

“埃德尔斯坦!埃德尔斯坦!可以了吗?说到哪儿了?啊对,还钱……呃……”基尔伯特摸了摸裤子口袋,他突然意识到前天出发时自己显然没有过夜的打算,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和另外一个麻烦的奥地利人纠缠上。他掏出7个5马克硬币,还有一沓皱皱巴巴卷起来的小毛票,耸耸肩:“就这么多了。”


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接过钱币一张张点起来,基尔伯特悠闲地躺在床上。

眼前的这个奥地利人毫无疑问有双漂亮的手,他的手指和他的脸一样出挑。关节分明骨肉匀停,无瑕地似乎可以刺破黑夜淬炼成针。

啊啊,就算是用那双手点钱币也一点不世俗呢。

然而黑发和突出的脸部轮廓无一不向旁人透露他的血液中掺入了别国成份,刚才他说他姓什么?埃德尔斯坦?喔,犹太人。

基尔伯特作为一个纯种日耳曼人,不、不能怪他白发红眸,那才不是白化病。本大爷只是色素显现少,他弟弟路德维希贝什米特金发碧眼,如果雅利安人真如某位奥地利下士宣传的那样,基尔伯特相信他的弟弟将是最标准的一个。

他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很显然他对眼前这个奥地利犹太人也并没有任何不满。

“怎么样?”他将左脚搁在右脚上。

“旅馆钱还差几百克朗,更不用说我的衣服。”

“可本大爷已经没钱了。”

罗德里赫挑了挑眉,“那么您家里呢贝什米特先生?我不介意亲自去德国取。”

基尔伯特的嘴角扯出一段弧度,让人想到猎到食物的狐狸。



他蓦地睁开眼睛。

风雪夹杂着绝望的饥饿,那些穷困潦倒漫无天日的感情有时候会在深夜将一个人碾作齑粉。

1943年1月,他们已经被困在斯大林格勒3个月了。

士兵们还穿着只够抵御苏联10月气候的衣服,在战壕里冻死的人远远超过战死的。


“基尔!你终于醒了?我他妈的还以为你也要死了?!”

“在我因为低温咽气前应该会先被你摇死,放手吧赫茨。”

“抱歉我太激动了!你要知道你睡了多久我的朋友!手简直和死人一样冰。”

“本大爷还没死,但也快了。要是在这该死的城里再待一个月,我们谁也回不去。”

“……”

“怎么了?”

“我听营里其他人说保卢斯元帅可能想向苏军投降。”

“元帅?本大爷记得他不是上将吗?“

“呃,是的,一天前还是上将。刚刚元首把他的元帅勋章空投了进来。”

“那么那个人的意思就是叫他去死。”

“嘿基尔——”赫尔佐看了看战壕周围,“注意点!”

“好吧好吧。”基尔伯特想翻个白眼,但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哦天哪我的肚子还是疼的厉害,赫茨你再帮本大爷向哈尔德根要点杜冷丁去?”

“杜冷丁?上帝啊现在斯大林格勒里连水都没有了基尔!”


基尔伯特把头靠在僵硬冰冷的石头上支撑自己的身体。子弹正中腹腔,火药进入身体后,冲力在肚子上豁开了一个大口,肠子他妈的都要掉出来半截。

这没什么,他闭着眼睛想,过不了多久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头转向左边看着赫尔佐。那人是不莱梅一个面包店主的儿子,战争爆发后就被国家拉到前线。两人在军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充满了火药味。

其实就往常经验来说,基尔伯特只要和别人来往,没有几个初见是相安无事的。比如刚进军校后揍的那个格哈德舒尔茨,在操场栏杆上翘着腿和青涩的少年嘲笑犹太人和同性恋;啊还有小少爷……


他又该死的想起罗德里赫了。

第一次见到小少爷,就因为醉酒吐在对方最珍贵的一件大衣上,谁知道那是从哪个家族时代传下来的,也不怕毛毡里长虱子。

「本国通货膨胀,家族的资产全数被政府以低价收购;维也纳遍地都是古典音乐,你在街上拉十个人,八个学过钢琴;母亲前不久肺结核去世,我也的确算是孑然一身,怎么,你要跟我过日子?」

「不相信?」

「可你长着一张梦中情人是少年女子的脸。」

「罗迪。」白发男子握住了那位犹太人纤长的手指,「你知道吗,歌尔德蒙最后喜欢的是纳尔齐斯。」


那个人有着犹太人一贯的抠门和精打细算;以前请他外出吃饭,一道道礼仪复杂得好像18世纪的哈布斯堡家族,最后却会红着脸硬生生扣下餐厅提供的纸巾。自己提醒他时还狡辩,脾气差成这样也就本大爷能容忍他。基尔伯特捂着腹部,疼痛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当在严寒中也能感觉到热时,他硬撑着手翻出左胸前的一张纸片。他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抚摸,相片纸上凸起的纹路好像时光覆盖了岁月。

他要怎么在集中营里活下去,那个小少爷?那双只出现在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世界里的手会在大雪纷飞的屋外拾起一捧浑浊污水吗;他曾经听部队里的其他士兵提起万湖会议,他要如何想象那人在毒气室里用细长的指甲划过混凝土证明自己的存在……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个小少爷是否还活着……


早知道4年前应该先跟他告别。基尔伯特蜷了蜷手指。



恍惚中又回到白雪皑皑的冬季,他看见穿紫色毛毡大衣的少年坐在简陋的钢琴前,奥地利的夜晚连昆虫鸣叫都没有,酒馆旁的藤秧上只有枯萎的枝干。不,现在不是时候,也许等到夏天,他还能够穿越边境来到这儿,葡萄成熟时,蟋蟀躲在石罅里,他会请那个人一杯酒,看紫红色的汁液染满双唇。他可以从家中古旧的抽屉里拿出那把蒙灰的长笛,乘一晚上的火车装作音乐学院的学生,在放学后的宿舍门口等着梦中人,那个时候夕阳落了教堂旁的山毛榉树,空气中弥漫着树叶栗子的清香,维也纳还歌舞升平。在旧桥的另一端就是老威廉的酒馆,他们可以一切从头开始。


基尔伯特攥紧了那张相片,沉沉地入睡。



赫尔佐不知道为什么一双冻伤了的手还能在寒风凛冽的夜晚移动到左胸前的口袋里。泛青的指节死死卡住了变形的纸张,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基尔伯特僵硬的四肢。

那是一张黑白照,两个人站在旧桥旁的葡萄藤秧下。赫尔佐认出了其中浅色头发大咧咧的少年应该就是战前的基尔伯特,右边的男子他从未见过,只能根据深色头发和高鼻梁判断他有犹太血统,眼镜无法阻止人们沉溺于那一双俊眼的顾盼。


赫尔佐放下手中的相片,他蹲下身,替基尔伯特合上了那双猩红色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帝国开始走向灭亡,角落里的灵魂依然无人过问。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躺在雪地里的人。


“你原本只要……再等一天,基尔。你就可以回去了。”


赫尔佐跑回战壕处,他颤抖着双手将相片塞回基尔伯特的左胸门口后,转头赶上了前面的大部队。



****


后世将无法理解,我们在世界出现过曙光之后还会再度不得不生活在像辛梅里安人似的无尽黑暗之中。

——卡斯特里奥,1562年



1942年3月


“罗德里赫!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

“哦抱歉!辛姆斯基——”

“快,快起来!罗德里赫!他们点名了!”


点名是毛特豪森集中营内数一数二恐怖的事,每个人都知道当你一旦进入这里,没有为何送命,只有何时送命。毒气房不能为了两三个人开,那么就最好在点名的过程里筛选一些人,去填满那幢房子。经常有步履蹒跚的人在去往空地的路上倒下,再也没有起来,等点完名后收尸队会将这些尸体全部堆积在一起,扒下他们的衣服,藏起来给需要的人。等你真正要靠死人过日的那一天,便离死亡也不远了。

他们脱去蓝色制服一丝不挂赤裸着身体,正面靠在墙上背对着囚犯长等待亲卫队的医生查看,太瘦的会最先被选中,集中营里不需要没用的人。医生们拿着案板,逛了一圈又一圈,名额还不足时只好看脸选择,用笔记录下编号,202123,347286,349163……那是一张死亡名单。这样的点名每天两次,从凌晨四点开始。


“75512?”

“是的长官。”罗德里赫挺了挺胸膛,咽下一口唾液。

“从今天起你被调离采石场,25号营的医院缺少人手。”

“好的长官。”


不用再去野外搬运那些该死的石头对于罗德里赫来说无疑是件幸运的事,他不会再因为手脚太慢而遭到囚犯长的鞭打,也不会因为没有鞋子穿导致真菌感染而丧命,现在正值夏季,蚊虫肆虐,疟疾的阴影笼罩在这片土地的上方。

罗德里赫悄悄蜷了蜷手掌,他的手指曾经因为职业的缘故,一直被保养得很好。就算是那个粗鲁的家伙也会情不自禁在夜色下亲吻他的指尖,“罗迪,上帝一定抚摸过你的手。”自己是怎么答复他的?哦对了,“……这是我从你嘴巴里听到的最善意话了大笨蛋先生。”

在施图特霍夫的时候他被勒令去修建一条用于运输的铁路,那双羡煞同行的手就这样每天接触着粗糙的煤灰和冰冷的铁块,当他终于意识到骄傲化作滚滚车轮下不置一词的石子儿,伴随着少年时代那磨不平的棱角也如退潮的海水,消失在了记忆深处。这个时候孤身一人的黑夜,他也会偶尔想起那个白发的恋人,“嘿基尔伯特。”他张开双手伸展在自己眼前,“看你回来还怎么嘲笑我的坏脾气。”他尝试着和新来的人交换信息,从达豪来的,从萨克森豪森来的,或是从那所新建的奥斯维辛,他们告诉他元首和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他的恋人不可能去东线,他们又告诉他元首发起了巴巴罗萨计划,他的恋人很有可能去了东线。“斯摩棱斯克?您的意思是说他们打赢了?它离这里远吗?”“你这是在高兴吗?真是一个怪人!”“不……我并不是……”偶尔会有来自苏联的政治犯告诉他战争局势,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德军的胜利而表现的欣喜若狂,诚然德军打败了布尔什维克,谁会去注意有没有一个普通的德国士兵阵亡?当来自匈牙利熙熙攘攘的犹太人潮拥到波兰,他被迫撤离去了毛特豪森集中营,他的祖国奥地利。

毛特豪森的门口有着最常见的标语——“劳动使人自由”,三千名西班牙人为了修建那条通往采石场的石阶而死去。现在他们来到这儿,依旧日复一日地做着。


25号营房里放置有病床,对外或是让人误以为这是一所真正的医院,但其实这里只有死亡。药是假的,衣服薄如纸片,不管是什么病症都服用一种药膏,那些快饿死的人只好吃自己的衣服。最后所有难民都变得差不多,看不出年龄,死的时候双目圆睁。罗德里赫的任务就是将死去的人从床上抬下来,送到火葬场。既然最终会加以杀害又为何要剥夺人性?

因为人看起来像一坨秽物的话就比较容易冲进马桶。


“先生?”

集中营内很少有孩子,他们大多在下火车后就被直接送到毒气室。但如果父母们买通人脉或是贿赂,偶尔也会在第一关有幸存者。这个男孩罗德里赫记得,他是因为从树上摔下来被送到了25号营房。

“是的孩子,我在。”

小瘌痢头从僵硬的木板旁掀起薄如蝉翼的毛毯,“先生,这是我在湖边捡到的。”

那是一枚蛋。罗德里赫并不能从蛋壳上的花纹判断出蛋的品种。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438742。”

“不,我是指父母给的名字。”

“约瑟夫,妈妈叫我约瑟夫。”

“好的约瑟夫。你就是为了捡这枚蛋才从树上摔下来的吗?”

“是的先生。”

罗德里赫抚摸着男孩被剃得乱七八糟的脑袋,从铁栅窗户传来的光线里,他可以看清男孩的头发有着不同一般犹太人的浅色。罗德里赫突然想起一个人。

“约瑟夫,你有白化病是吗?”

“是的先生。”

罗德里赫不知道这样一个不满七岁,且得了白化病的孩子是如何在筛选的时候就能幸免于难,也许只有他的父母还有党卫军监察才清楚。

“约瑟夫,你以后不能再因为这点小事让自己受到伤害了,我的孩子。在这里,多活一天都是赢,何况你的生命一定有很多人保护。”

“好的先生。”孩子睁大着眼睛,在还没有认识世界的年纪,该怎么教他在这个最丑陋的地方生活下去,“先生,它会出生吗?”

“会的孩子。”

“它会是什么样的?”

“……毛绒绒的,在你乱七八糟的脑袋上造窝。”



1932年3月


“嘿罗迪!”旧桥连接着德奥边境,基尔伯特当初选择来老威廉的酒馆喝酒就是因为便捷的地理位置,他才不愿意去那空气闻起来都带着迂腐酸味的维也纳。

罗德里赫放下钢琴盖子,将手写的谱子整齐地塞进包里。

“是的大笨蛋先生,我说过了您最好还是称呼我为埃德尔斯坦,我和您还没有熟到那一个地步。”

“得了小少爷,前天晚上你在本大爷家里睡不着觉还拿本大爷的背当琴键练习呢!那是什么来着?拉赫玛尼诺夫?”

“基尔伯特请你小点声!”罗德里赫将白发少年拉到葡萄藤架一边,“这件事是,很私人性质的你明白吗?”

基尔伯特翻了个白眼,“哦好的好的小少爷。虽然本大爷打包票老威廉一定知道!对吧,威廉!”他朝在案台后的白发老人大声喊了一句,老威廉向那两个少年比了个大拇指。

“哦你这个大笨蛋先生——”

“好了小少爷,来看看本大爷给你带来什么了?”

基尔伯特将手伸进一侧的背包里,“你来摸摸罗迪。”

罗德里赫瘪了瘪嘴,摇了摇脑袋。

“好吧。”基尔伯特像猜中结局一样叹了口气。他将背包里的手慢慢的拉出来,罗德里赫首先看见的是明黄色,然后它一耸一耸的动作着,有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是一只刚破壳的小鸟。

“它叫肥啾,本大爷在树下捡到的,可能是被它的兄弟挤下了窝。罗迪你摸摸它!”

罗德里赫犹豫了一下,白皙的指尖轻柔地抚上那还迎风颤抖的绒毛,小鸟抬起头看了看,张开嘴愉快地发出声音。

“嘿,它喜欢你罗迪!昨天阿西要摸它的时候可是被它狠狠啄了一口!”

“……”

“怎么了罗迪?”

“基尔,我要去维也纳的音乐学院了。”

“哦,哦是吗,那你去吧,本大爷还可以来找你!”

“……”

“你在担心什么罗德里赫?”

“没什么,你知道的。”

“不,本大爷不知道。”

罗德里赫沉默了几秒,长吸了一口气,“基尔,你也……收收心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将来要干什么?德国现在失业率逐年上升,你不能做文员,不能当老师,不能去银行,基尔……”

“那本大爷就去参军啊!”

“哦,基尔伯特请你——”

“你当本大爷随口乱诹的?”

罗德里赫看了看藤架旁的栗子树,夏季的时候它会开出大片的白色花朵。“那就等你考上军校了再说吧。我必须要走了基尔伯特,下次……下次欢迎来维也纳找我。”

罗德里赫拎起手提包向前走,他朝老威廉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到门牌前他回过头,基尔伯特还站在树下。那只肥啾扇动着幼小的翅膀,它停在白发少年耀眼的头顶,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放下手提包。

“大笨蛋先生!”罗德里赫将手卷做喇叭状,生平第一次这么不顾旁人注意大声喊着,“记得去维也纳!”

他看到那个白发少年又恢复往常没心没肺的笑容,他满意地扯了扯嘴角,离开了酒馆。


 

1942年3月


“真的吗先生?”

“是的孩子,我朋友就有过这样一只小鸟,它叫肥啾。”



1943年12月


“怎么了约瑟夫?”

“埃德尔斯坦先生,还记得您第一次在25号营房见到我吗?”

“是的约瑟夫,你为了一枚鸟蛋爬上了树,结果摔了下来。”

“那个时候您对我说,鸟儿会在人的头顶造窝,您的朋友就曾经有过这样一只鸟。”

“……是的约瑟夫。”

“那个朋友,就是水晶之夜的朋友吗?”

“……是的约瑟夫。”

“您朋友的鸟还在吗?”

“不约瑟夫,肥啾很久以前就死了。”



*****


鲜血干涸,喉舌沉默。


——夜与雾之诗 1955年




1945年1月


“朵拉阿姨,今天是几号?”

“哦约瑟夫,今天应该是1月14日。”

“好的,非常感谢!”


孩子光着脚踩过泥泞的广场,他不能奔跑,不能引起看守的注意。

从萨尔茨堡请来的管弦乐团演奏着某个小歌剧的进行曲,约瑟夫没有驻足停留,径直走到11号营房外的铁窗下边。

“埃德尔斯坦先生?”他弯着腰低声呼喊。

“咳咳,约瑟夫?你怎么在这儿孩子?”

“今天周日,党卫军的长官们在森林里的木屋度假。囚犯长允许我们休息一下,埃德尔斯坦先生,我听索尔叔叔说您病了?”

“不没什么要紧的,孩子,只是有点咳嗽——”

“埃德尔斯坦先生!”约瑟夫打断了罗德里赫的话,“安妮阿姨还有弗兰克叔叔他们让我把它给你!”

孩子骨骼还没有发育完全却已经因为劳动而变形的手穿过窗户的铁栅栏,将一块由蓝色条纹制服包裹的东西塞了进来,罗德里赫接过,打开一看是面包屑。

他当然知道这些如灰尘般卑微的口粮是如何在其他人的嘴里一点一点扣下来的,在这个温饱还不够的年岁里,“谢谢,帮我谢谢他们。”

约瑟夫只能从窗户的缝隙间看见房里的布置,稻草、污水、疥虫,还有埃德尔斯坦先生斑秃满是伤痕的头。

罗德里赫抓住窗台勉强抬起上身,“约瑟夫你快走吧,囚犯长可不喜欢失踪太长时间的孩子。”入眼是温柔澄净的紫罗兰色,如果可以,他宁愿沉沦在那一片深色中,“好、好的,先生,请照顾好自己!”约瑟夫走了几步后又转过身抓住栅栏,“对了,埃德尔斯坦先生,你听见管弦乐团的演奏了吗?辛姆斯基哥哥说是《费德里奥》……”

罗德里赫背靠着11号营房的墙,他温柔地笑着,闭上眼睛细细聆听:“不我的孩子。那是瓦格纳的《众神的黄昏》。”



1934年6月


“对不起让一让!女士谢谢请让一让我要过去!哦抱歉!”

“嘿小子,闲杂人等不能进入后台!”

“哦哦是的,本大——呃,我、我要把松香送进去,看!”他摊开手掌,里面放着一块小盒子。穿着安保制服的人让了路,末了还回头看了看那人的一头白发,撇撇嘴。


“罗迪!你在这儿!”

“你怎么进来的你这个大笨蛋先生!”

“本大爷总有办法,放心。”

“哦够了这里已经一团乱了,基尔。你先出去吧。”

“嘿罗迪!”基尔伯特一把抓住音乐家纤巧的手,“罗迪你不用那么紧张。”

“基尔!”罗德里赫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指挥是赫伯特卡拉扬,他选了《纽伦堡的名歌手》。”

“那又怎么样?”白发男子耸了耸肩。

“他才26岁!好吧我也才……呃,20岁……我确实在紧张基尔!今天是我第一次在这么大的音乐厅里演奏大型歌剧!”

“你可以当这里是老威廉的酒馆小少爷——”

“这怎么可以一样?!这里是国立歌剧院,下面坐着一大堆可能……可能影响我们前途的人。”

“不不,罗德里赫。”基尔伯特上前俯身亲了亲音乐家光滑的额头,“你那时在桥头,我在桥的另一边。”他将他棕色的头发撩至耳后,“现在你在舞台上,他们是过客,而我,像往常一样在另一边等着你。”

“……”

“感觉好点了吗?”

“似乎……”

“本大爷难得那么温柔!”

“你这个大笨蛋先生快走吧,演出要开始了!”音乐家扶了扶眼镜,刻意掩饰脸上的红晕。


“哥哥。”

“是的阿西?”

“你说的罗德里赫先生呢?”

“……他可能,在前奏曲中不出场吧。”


“哥哥,他第一幕也不出场吗?”

“呃……大概?”

“演奏人员也会像角色那样上下场吗哥哥?”


舞台后下方的音乐池中始终不见那个深色钢琴家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基尔伯特一眼便认出——日耳曼人。他趁其他观众陶醉在演出中时猫着腰潜进了后台。此时演员们多数聚在舞台上,他来到那扇门前,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您不能这样对我,长官。”

“很抱歉埃德尔斯坦先生,元首下令犹太人禁止进入公共场合。”

“可、可我的导师向柏林剧院申请过,院方也同意了!”

“这是上级下达的命令。”

“最起码、最起码请让我演完这一场,我准备了好几个月。歌剧不能缺钢琴师……”

“您在音乐剧中的钢琴位置,主办方已经找人代替了。”

屋内陷入沉寂,基尔伯特握紧了拳头。

“……您的意思是我以后都无法踏进柏林歌剧院?”良久,那个本该在舞台上的音乐家开口道。

“事实上,我刚才看了一下您的证件。我想,奥地利犹太人还是该在奥地利生活,您说对吗埃德尔斯坦先生?”

“我明白了长官。”

“感谢您的配合,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先生。”


木门被拉开,基尔伯特和出来的人正巧撞了个面。他认出那个党卫军是他军校里的某个学长。

“嗨,嘿基尔伯特!你怎么来了?”

“呃,我来找人,他丢了一块松香,你瞧。”基尔伯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小盒子。

“哦真巧,我刚办完公务。”那位穿着笔挺制服的日耳曼人向房间里努了努嘴。“一个奥地利犹太猪。”

“啊是吗。”他尴尬地笑了笑,“快去音乐厅吧先生,现在应该刚好高潮开始。”

“你送好东西也过来吧基尔。”日耳曼人拍了拍基尔伯特的肩,快步离开后台。


基尔伯特在门后平复了好几次呼吸,他低头看了看握在手中的小盒子,轻轻推开门。

后台准备室里只有他的恋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颓着头。

“罗迪……罗德里赫……”基尔伯特在他一边坐下,掰过肩膀,将深色头发的脑袋搁到自己右肩。

“这没什么基尔。”

罗德里赫低声说。


“这没什么。我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你回奥地利以后去哪儿?”

“不知道,大概萨尔茨堡吧。我的导师写了封推介信给瓦尔特先生,我要先去他那儿看看。”

“好吧罗迪。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好吗?”蒸汽机车的鸣笛响了三次,基尔伯特捧着恋人的脸吻过对方的嘴唇,他看着眼前这个脸部线条纤细而尖锐的奥地利犹太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嘴角那一颗痣。他笑了笑,将一个小盒子塞进音乐家的手里,“下次维也纳见。”

“再见基尔。”


罗德里赫坐上座位后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嵌着堇青石的白银戒指。

“这个大笨蛋先生。”他嗔怪着,将戒指套上自己修长的手指。



1945年5月6日


“约翰快看!”

“那是什么?”

“一枚戒指。”

“……这里到处都是戒指,一大把。”美国大兵站在集中营党卫军收藏首饰的仓库里,面前垒着一箱又一箱。

“很少有白银戒指,上面还有块紫色石头!你知道那些犹太人的大多都是金的。你瞧约翰,里面刻了字。快帮我看看怎么念?”

“致罗德……罗德里赫,基尔伯特。”

“听着像两个男的。”

“随便吧,你还不快放下那东西帮我一起数下有多少箱!”



1945年1月17日


他睁开眼睛,自从被典狱长揪着衣服关进11号营房后他就再也没出来过。偶尔约瑟夫会冒险在看守的眼皮底下将一些食物从铁栅栏里投进来,然而面对没顶的饥饿也只是杯水车薪。他在约瑟夫每一次的到来时都会询问日期,这里见不到阳光,他无法根据影子来推测时间。


“埃德尔斯坦先生,今天是17号。”

17号……他躺在角落里,用力抬起握着石头的右手,在地上划出一道横线。

17号……他动了动皲裂的嘴唇。


广场上那个管弦乐团还在奏着歌剧。

真难听。

他想着,将石头抛远,也许今天过后他再也用不上它去记录日期了。


泥泞的土地如他的记忆一样浑浊。但是那个白发人的身影还是像当年老威廉酒馆前通向德国的桥一样挺拔。

基尔伯特……


「埃德尔斯坦先生,您的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最后一次知道东线消息的时候,还是说库尔斯克会战时德军失败了。他还来不及问前几个月新来的那一批共和党人,他们就被集体拉去了毒气室。


「怎么了约瑟夫?」

「我只是觉得,在这个神明退位、信仰奔溃的年代,他还是和您站在一起……一定,对您有很深的感情吧。」


基尔伯特……他用指甲无力地在混凝土地上抓了抓。


「他是我见过,最粗鲁最幼稚的,大笨蛋先生。」


他听到营外陆陆续续传来伙伴休息的声音。接下来是一片寂静。


18号了,基尔伯特……

生日快乐。



******


2013年10月


“在集中营的那一段经历给您后来的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


“我在7岁的时候,被挑选进劳动营,不同其他的孩子刚下火车就面对死亡。我认识的长辈们,有些还能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弗兰克叔叔,安妮阿姨,都在那几年一一离去。还有一直照顾我的一位音乐家,我还记得他的名字——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还有他那我甚至不知道叫什么、从未见过面的恋人。他们在那个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的年代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纵使像半个瞎子在恐怖的深渊中摸索,他们也依然从那深渊里仰望曾经照耀过他们的昔日星辰。任何恐怖手段都左右不了一个自由的灵魂,即便是最没有人性的世纪也还会有人性的声音存在的空间。”


“您对于您所受到的苦难想说什么?”


“真正的苦难,存在于两个时代的交替。当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丧失殆尽,生活才真正成了地狱。”


“最后一个问题,兰德斯坦纳勋爵,假定这段录像,将被我们的后人看到。如同死海古卷一般,在一千年后被人看见。您觉得有什么该对他们那一代人说的呢?有关您的一生,以及一生的感悟。”


“我想要说两点,其一关乎历史,其二关乎道德。有关历史,我想对他们说的是:战争不决定谁对了,只决定谁留下。因为历史没有时间去做得公正,他作为冷漠的编年史家只会历数成功的事,却很少用道义的尺度去衡量什么是正确。这是我想说的,关乎历史的一点。

我想对他们说的有关道德的一点,十分简单。我要说: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在这个日益相连的世界,我们必须学会容忍彼此,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总有人说出我们不想听的话。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共同生存,而假如我们想要共存,而非共亡,我们就必须学会这种宽容与忍让,因为它们对于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存续,是至关重要的。”


“十分感谢您,约瑟夫兰德斯坦纳勋爵。”



1945年5月5日


今天凌晨四点没有点名。

约瑟夫睁开了眼睛。

他的床板上原本有12个人,现在只有5个。

45年开春后党卫军不断将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进焚尸场,辛姆斯基哥哥从新来的苏联人口中得知盟军已经打到柏林了。


“嘿你知道吗,奥斯维辛已经解放了!”

“那,那毛特豪森呢?”

“快了吧!”


党卫军注定了失败,他们嫌毒气室和焚尸场处理得太慢了,于是在集中营后面的森林里挖了几个坑,将那些奄奄一息瘦骨如柴的犹太人推了进去。安妮阿姨,朵拉阿姨,索尔叔叔,弗兰克叔叔……


约瑟夫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罗德里赫,他的埃德尔斯坦先生。

那个人的尸体在1月19号早晨被收尸队从11号营房拖出来,骨瘦形销。


他后来在罗德里赫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床单下面发现了一张相片。

他看着那个浅色头发张扬笑容的日耳曼人想,那一定就是埃德尔斯坦先生的恋人。

他从没见过罗德里赫梳着一丝不苟的黑发的样子,孩子变形的手指指尖点了点照片上罗德里赫的嘴角,那一颗痣。


“约瑟夫!快!快出来!”

“辛姆斯基哥哥?!”

“快出来约瑟夫!”

辛姆斯基的声音里明显带有哭腔,约瑟夫从木板上匆匆爬起。他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那不是党卫军的,那是美军。毯子从木板上掉落下来,卷起纷纷扬扬的碎片、毛线。


上百人挤在一间营房内,分不清白昼,黑夜,饥饿,口渴,窒息,疯狂,当曙光来临的时候,一张相纸飘落在地上会有人发现它吗?


END



①:章一“树萌发新芽”,出自赫尔曼黑塞《在轮下》

②:章一结尾neta博尔赫斯“死就是水消失在水中”

③:章三“梦中情人是少年女子”出自赫尔曼黑塞《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④:章四25号营医院出自纪录片《夜与雾》

⑤:第六章:“瞎子在恐怖深渊中摸索”出自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任何恐怖手段”出自茨威格《良知对抗暴力》

           “苦难存在于两个时代交替”出自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战争不决定谁对了”出自伯特兰罗素

           “历史没有时间去做公正”出自茨威格《良知对抗暴力》

     记者提问neta1950年伯特兰罗素诺贝尔文学奖采访。


时间表


1914年1月基尔伯特出生,10月罗德里赫出生,

1927年2月,两人相见,

1932年3月,罗德里赫去维也纳,基尔伯特考上柏林军事学院

1933年1月30日,元首上台,5月10日德国青年烧书

1934年6月,罗德里赫被赶出德国

1938年11月9日,水晶之夜,二人被抓去布痕瓦尔德集中营,3个月后释放被监视

1939年9月1日,二战爆发,基尔伯特被赶去前线,罗德里赫被赶去华沙犹太人居住区后前往施图特霍夫集中营

1942年3月,罗德里赫从施图特霍夫集中营来到毛特豪森集中营,4月从采石场调去医院,遇见约瑟夫,11月,苏联斯大林格勒战役中

1943年1月基尔伯特冻死,12月罗德里赫回忆水晶之夜,约瑟夫询问其朋友等

1945年1月罗德里赫病死,5月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



最著名的那张士兵和钢琴的彩色照出自车臣战争时期,我找了一下德军和钢琴的照片,也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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